最近忙於打包辦公室的資料,前天意外發現壓在倉庫紙箱中的一堆老舊磁碟片,又讀了這篇好文章。

小學的我,很喜歡端午節,不是喜歡划龍舟、吃肉粽,而是愛看電視應景播出的白蛇傳故事。現在的我,當然不再是小學生,翻閱七年前存取的文章,七年之後再讀一遍,依舊認為十分值得珍藏。



多情與嚴法
試探李喬<白蛇新傳>的文學與宗教
文◎鄭清文



《白蛇傳》是中國民間故事,流傳很久,有多種版本。一般說法,最早的版本是馮夢龍(一五七四—一六四六)的《警世通言》中的〈白娘子永鎮雷峰塔〉,成書於一六二四年。

一般而言,民間故事多不完整,經後人一改再改。到了一七七一年(乾隆三十六年),方成培將其改寫成劇本《雷峰塔傳奇》,就有相當多的增刪。我手中沒有方本,是根據南條竹則《蛇女的傳說》(日本平凡社新書,二○○○年)加以譯介。

《白蛇傳》的版本很多,故事也大同小異,人物也是,不過有些版本,人名也有不同。

不過基本的想法並沒有多大的變化。女主角白蛇是妖怪。她動了凡心,愛上了許宣。法海認為這是違反法戒,要用法力制服她。許宣出家。這幾種版本,不管人名有什麼不同,細節有什麼變化,大致上都脫離不了傳統的思考模式。從情節而言,二者都有不少漏洞和不合理的地方。像馮本,白蛇一再揚言水淹金山寺,卻沒有下文。方本雖然比較完整,卻也隨處可以看到多餘和不足。

方本出現以後,再經過一百一十年,李喬的《情天無恨——白蛇新傳》(前衛出版社,一九八三)出來了。民間故事,經常有人改寫。像《水滸傳》、《紅樓夢》都有不同的版本,都是不同的人重寫的。像《格林童話》,格林兄弟自己就一再改寫,一共改寫了七次。有的,還有重大情節的變更,像〈白雪公主〉,初版,害公主的是親生母親,後來才改成後母。

李喬的《白蛇新傳》也是改寫的,而且是大幅度的改寫。我們都知道,改寫的人,一定有他們的理由。有的是符合時代的背景,有的是個人的見解。我們要看李喬如何改,為什麼改。

《白蛇新傳》一書由五章構成。

第一章〈西湖情有〉,描寫白素貞和許宣在西湖相遇的經過,和一般的版本大致相同。不過,李喬對白素貞有更詳細的描述。白素貞住在紫雲洞天,寬敞而潮濕陰涼的奧地。這裡暗示了蛇的生態,屬濕生。她是喜歡笑的姑娘,她有明朗善良的性格。小青陪侍著她,兩人自由自在,享受著美麗自由的生命。這是和嚴謹的宗教成對比的。這是一種價值觀,也是一種宗教觀。白蛇已活了一千六百年,經過苦修,已成人形。今天,她決定走入滾滾紅塵,她要參與人世,做三百六十蟲之長的人類。她要作人,更要愛。中國的文學,很少愛。這是李喬想突破的地方。男人主動是正常,女人主動就常常被寫成淫慾。她要跳入十丈紅塵,要作一個落入輪迴的凡婦,就是為了男女之間的愛。這也是一種劫難,她卻心甘情願。但是她不會間斷應做的功課。

清明時節,她們二人在西湖遇到許宣。在這一章,李喬對許宣的身世也做了一番描述。許宣和白素貞相遇,可說一見鍾情。

〈如夢似幻〉是第二章。寫許宣和白素貞的結合,也引起白銀風波。這和一般版本相若。問題在細節。李喬用處女膜來分辨。蛇不知道,人才關心。以前,李喬也向我提起這個細節,我感覺得出這是他的重要「創見」。這是任何版本所看不到的。

在中國的傳統文學,不寫男女的情愛。只要深入細節,就成為淫書。《浮生六記》只寫到捏手。在過去《紅樓夢》還有人認為是淫書。這是中國文化的特色,也是中國文學不能成為大文學的原因之一。其實,李喬也寫得相當抽象,相當含蓄。但是,他能直接深入這個重點,卻是對中國傳統文學的一大挑戰。

白素貞修行一千六百年,已成為人,已是不死身。她情願落入紅塵,是為了什麼?傳統的宗教,用緣,用劫來解釋。這一點,李喬也有類似的說辭。

在這一章,李喬對三個主要角色也有更深入的描述,白素貞是善良的,溫柔的。以前的版本,重點在蛇的野性。她更接近人,更接近女人。所以,她更可能成為一個悲劇的角色。許宣是一個很窩囊的人物。他軟弱、貪婪、膚淺。這一點,李喬保留,只是加強這些缺點的描述。他是「人」的代表,也是男人的代表。在李喬的心目中,蛇高於人。至於小青,機智而尖利,不管是想法或言辭。這是大家閨秀下的丫環的一種典型,因為她們必須保護善良的主人。

有關盜取庫銀,也有不同的描述。過去的版本是白素貞偷了五十兩,五兩給許宣。數量或許有差異,幅度不大。李喬卻是大手筆,庫銀丟了一千二百兩,白素貞給許宣是二十兩。這是李喬的誇張癖,是他製造的通貨膨脹。但是,這裡有一個重點,庫銀不是白素貞偷的,是官府裡監守自盜,丟在海裡。白素貞只是把它撿起來而已。所以,不是偷。這對白素貞的性格,有很大的改觀。這也是改寫的理由和功夫。

第三章〈多變人間〉是本書五章中最長的一章。許宣因白銀事件流配到姑蘇,白素貞和小青也追隨而來。許宣在吳兆芳的「吉利堂」任事。李喬大寫姑蘇的歷史和地理。這一章,再度強調人和蛇的品性。人以許宣和吳兆芳為代表。許宣是庸俗的代表。他愛財、愛酒、愛色。吳兆芳可能更壞。他意圖強暴白素貞。白素貞現出原形嚇他,並不想傷害他。這時,姑蘇地區發生瘟疫,白素貞配藥方治疫病。她為許宣賺了很多錢,許宣貪心,竟想抬高藥價。不止如此,許宣有了嬌妻,還想出去偷腥。妻子不在身邊,他懷念她,妻子在,他卻窮極無聊。小青建議施媚術,綁住許宣。白素貞不肯,她要做「正經女子」。她要用普通女人的方式去面對他。她並沒有成功。她追求人形人心,想作一個好女人、好妻子,也要救苦救難。她要把情轉為愛,再把愛推廣為對廣大人世的愛。她要證明妖怪不但不會害人,而且還會救人。但是,許宣是一個沒有主見的男人。因為人世間積業太深,許宣和吳兆芳等人使她失望,使她消沉。她竟吟詩解愁起來。她了悟「紅顏未老恩先斷」的意境。她出外散心,吟唱古人詩句,「姑蘇城外寒山寺」「月落烏啼霜滿天」,並從這些詩句悟出禪機。李喬在這裡,再露一手他對中國古典文學的造詣。白素貞也重新溫習修行的功課,並決定以後的行止。

第四章題目是〈無限有限〉。四月十四日是呂純陽聖誕,民眾在純陽觀廣場演戲酬神,來了一個手執桃木劍的道士。這個道士叫黑坤。他看到許宣,拿起桃木劍指著許宣的鼻尖,說他一身妖氣逼人,給他三張靈符。這和以前的版本相同。黑坤也相信妖怪一定會傷人。許宣有所遲疑,應不應該依照黑坤的說法,用三道靈符制伏白素貞?這略有不同。結果,許宣還是依囑行事。白素貞期待許宣能和她一心相愛,不聽別人閒言,就不會有任何風波。李喬一再強調不要聽信閒言。李喬在此,探索在人間,愛是什麼的問題。李喬也提出質疑,人類把自己孤立起來,自以為是萬物之靈長,高高在上的說法。正因為如此,才有人高於蛇的想法。再以許宣以及周圍的人來證明,人是庸俗的,並不高於蛇。他說「萬物之靈長的內裡,卻也隱藏著極多動物性質中最為卑劣的質素。」

在此,李喬也特別強調人海成佛的看法。白素貞已懷孕了,法海也出現了。法海有佛法廣大,如汪汪大海之意。他一再告誡許宣,要避開色慾,也認為白素貞是害人的妖怪。他有能力叫她現形。他要許宣在端午節強迫白素貞喝下雄黃酒。白素貞喝酒現形,反而驚死許宣。她傷心欲絕,小青勸她,人已死,塵緣已盡,應該回去再潛修,以便證道四海。她不肯,冒險去向南極仙翁求藥,和仙翁弟子鶴鹿二童大戰。最後,仙翁回來賜藥,得以救活許宣。這一段故事大致相同,不過在細節的處理上,更為合情合理,並逐步引導到李喬預定的結果。

第五章是最後一章,題目〈究竟相空〉。它的長度比最長的第三章略短二頁。但是,它的重要性遠超過其他四章。前四章是引子,第五章才是精華。因為這一章,創見最多,也說明了李喬為什麼改寫《白蛇傳》。

法海和尚是白蛇的死對頭。法海的正體是什麼?他是一隻一千七百年的,山間的癩蝦蟆,也在西王母的瑤池聽過道,可算是白素貞的師兄。他本性嚴謹,修行特重戒律,法是一切的依憑,佛菩薩正是法的本身。

法海認為白素貞是妖孽,他要護法,要降伏除卻白素貞主婢來證法。他認為一芥子、一塵埃,違反了無所不在的律法,必定萬劫不復,絕對消滅。這種對法的執著,和雨果(一八○五—一八八五)《悲慘世界》(一八六二)中的警官賈貝爾是屬於同一類人物。

法海自認是悟的代表,許宣是迷,是徹底的迷。所以他要除白素貞,也要度許宣。許宣自認和方外無緣,法海則嚴斥他胡說。他是癩蝦蟆,修行的道路充滿劫難,所以他懂得更加珍惜。

這裡,李喬提到修煉有性體的歧視,也就是說人和蝦蟆有差異。李喬還引古喻今,提到嫦娥奔月的故事。嫦娥因動了凡心,墮入紅塵,又起邪念偷吃仙丹,腋下長出羽毛,飛上廣寒月宮,恢復蟾蜍原形,萬劫不復。蟾蜍就是蝦蟆,這是一種比對的手法。

法海在西王母處修行,西王母曾開示,眾生唯一法,萬法唯眾生。她又說:「你的道心堅如金剛,卻是一身癩皮」,暗示他太堅韌,不懂慈悲為本。

這以後,描述法海收留許宣,白素貞前來要人,法海不肯放,兩人就大戰起來。法海道行一千七百年,比白素貞的一千六百年,略多了一百年。白素貞命令小青叫魚蝦水卒砌成一道防水「法堤」,不准溺死百姓。這一點是和以往版本最大的不同。以往版本,水淹金山寺,淹死無數生靈,加深白素貞的罪業。李喬一再強調白素貞的愛心,廣及百姓。她一面潛修大道,一面行醫濟世,這是和法海最大不同。她一再強調自己是「小女子,是人,女人,是婦人,許宣之妻。不是妖!」法海卻一再說:「妳是妖!是妖怪!妳不是人!」這是最大的衝突點。白素貞還要求放許宣出來,三人對面站立,要許宣自己選擇。法海不能答應。兩人只好動手了。

大戰方酣,法海赤裸上半身露出醜態,白素貞也撕裂上衣,露出白膩膩、顫巍巍、凹凸玲瓏的上半身。這一來,嚇走了四天王,四大揭諦和十八護寺伽藍。法海也雙目緊閉,不敢面對。她顯然已是十足的女人了。雖然如此,局勢還是對白素貞不利。她正要敗退,發生了一件大事,許宣被一個烏大漢搶走了。法海雖然道行略高,在表面上他是贏了,實際上卻未勝。法海重新檢討自己,這一檢討,使他悟出許多道理,法力也因此大增。這是一場法和情的大戰,但是兩傷俱敗。表面上是法海贏,白素貞被鎮雷峰塔,法海也變成了巨石。法海被點破,自己是癩蝦蟆出身,而不是人,正如他一面攻擊白素貞是蛇,不是人那樣,他立即變成了石頭。這塊石頭,讓人想起「毋忘在莒」的巨石。

這一章,和一般版本最大的不同是許宣跑掉了,並沒有去修行,而是去和堂子的姑娘廝混。這是李喬給這個「人」最窩囊的結局。另外,白素貞的小孩,也在腹內化掉,沒有掉入中狀元救母的老套。

白素貞被鎮雷峰塔,卻在塔下發現藏有八萬四千餘卷的佛經。她面對真經苦修,終於跳出時間的洪流。平日李喬喜歡談自力和他力。傳統的想法是借重他力,也就是狀元救母,李喬的版本卻是自救。這一章還有一個插曲,就是人面獸身的斯芬克士的出現。也出現了伊甸園的古蛇。這看起來似乎有些怪誕,是不是有生命界不分人獸,東西有相似的看法?

白素貞經過苦修之後,終於了悟空和無。這一了悟,白素貞菩薩誕生了。法海由法出發,大力護法結果,變成了石頭,白素貞由情出發,成了菩薩。這也是李喬的宗教觀吧。宗教不是死板的,宗教的修為在心,而不在法。

義大利作家卡爾維諾(一九二三—一九八五)編了一本《義大利民間故事》(一九五六)就曾經表示,「重寫故事,必須加入新的意義。」《白蛇傳》前後幾個版本,都有增刪,但是不像李喬這一本《白蛇新傳》有一種根本性的重寫。這也是李喬標榜「新」意的道理。

以前傳統的《白蛇傳》,都有重男輕女的素質。男的可以隨便找女人,還可以美化它,這是情。女人找男人,便是慾,是淫。李喬要糾正這種觀念。女人可以主動。白素貞是一個不全為情卻步的女人。反觀許宣這個男人,在李喬筆下是一個最窩囊的人。

人和獸,甚至於蟲,都是生命體。這也是李喬想強調的。從佛教的輪迴想法而言,生命是有高低層次的。佛教信徒放生,是尊重生命,並不認為不同性體的生命有同等價值。李喬的想法,是相當前進的。

法和情的區分,也是本書的重要課題之一。這一點,前文已提過,也引了雨果的《悲慘世界》作例子。不過,《悲慘世界》的背景是在人間。

這本書,李喬想寫的是情,是愛。前文所提南條竹則《蛇女的傳說》也提到美國詩人濟慈(一七九五—一八二一)的一首四百多行的長詩《蕾米雅》(Lamia,一八二○),也是寫蛇女戀人的故事。這首詩和中國《白蛇傳》的故事大情節有相似,雖然細則有許多不同。這首詩的重點是愛情。根據南條研究,這兩個故事有可能追溯到同一起源。但是,它們分走東西之後,重點就不同了。《白蛇傳》重視法,《蕾米雅》重視情。我曾向李喬提起《蕾米雅》,他回答我說,在二十多年前,曾讀到《蕾米雅》的介紹,《蕾米雅》可能給他一些衝擊,使他下決心重寫這個故事。

《白蛇傳》的版本很多,李喬是否參照其他版本,我不知道。不過,根據學者研究,白蛇這個角色也愈來愈溫和,愈來愈討人喜歡。這是時代在變,也可以說人對於情的關心在增進中。

在《蕾米雅》中,和《白蛇傳》相對應的人物是蕾米雅、里西亞士和老哲人。蕾米雅和里西亞士相愛,在結婚的宴會中,老哲人出現,指著蕾米雅大喊「蛇!」蕾米雅尖叫一聲,消失了。里西亞士也氣絕身亡。這是悲劇。

這兩個故事有同和不同。值得一提的是,在《白蛇傳》中,當許宣要去見法海時,白素貞交代三件事。在《蕾米雅》中也有蕾米雅央求里西亞士:「你如愛我,就不要請老哲人來參加(婚禮)」等語。

李喬對傳統文學最大的不滿,就是把男女關係醜惡化。男女之間,沒有情,也沒有愛,只是一些儀式、禮節、教義和戒律。《白蛇傳》另外一個重點,便是從戒律的角度去看宗教。

傳統的宗教,台灣和中國相似,是將佛教、道教、儒教合為一體的。佛教的輪迴,道教的修道成仙,儒教的嚴守禮制全都在民間生根,已不容易嚴分了。從李喬的描述,可以看出他偏重佛教,卻也隨時可以看到道教和儒教的想法、做法摻入其中。

佛教認為人的根本是「苦」,所以他寫了一本《痛苦的符號》(一九七四)。人要脫離痛苦,需要脫離輪迴。輪迴有六道,六道是分上下的。人高於蛇。李喬要打破性體的差別。因為這一些,都屬生命體。道教是用修行的路,完成正果。佛和仙是不死的,痛苦不屬他們。

白素貞有一千六百年的道行,她已修成正果,已化身為人形了。她已不需再落輪迴了。這是佛教的境界,同時也是道教的境界。她已脫離苦海,她卻要下紅塵。為什麼?以前的說法是緣,是劫。但是李喬要顯出愛大於緣和劫。這是合理化的過程。

法和情的區分,前文已提過。一般而言,宗教都有嚴厲的戒律,是不講情的。多情和嚴法,永遠是衝突的。不能融合嗎?應該如何選擇呢?

法,到了無可通融,便是一塊冷硬的大石頭。法海二字,代表法。法海,只有法,沒有情。法海無邊,有什麼用?依李喬的說法,這本身就違反了佛教的基本精神。在所有宗教中,佛教是最寬容的。它容納各種不同的宗教,這也是和其他宗教不同的地方。由此看來,法海的固執也是難以理解的。

再觀白素貞,她有情。情變成愛。小愛變大愛。愛是由情出發的,她用真情愛丈夫,她行醫濟世。當她和法海大戰時,她還怕生靈塗炭。反觀法海,只為了捉拿白素貞,還不斷傷害生命。

因為白素貞有情,懂得愛,是個慈悲為懷的女人。慈悲,在佛教是一個出發點。白素貞被囚困的情況下,潛讀佛經,最後成為白素貞菩薩。這是因為她有慈悲心,才能到達那種境地。

我們知道,以前李喬涉獵許多佛書,也有許多心得。我們從《白蛇新傳》,也隨時可以看到法語禪義。這也是本書最為精采的部分。

宗教是生活的一部分,文學寫的是生活。文學作品中也時常會寫到宗教,寫宗教生活以及對於宗教的見解,中國人由於保守性格,過去的中國文學作品,對於宗教的態度,多止於詮釋的階段。像《白蛇傳》,也止於表達緣、劫,以及戒律的重要性,三、四百年沒有大改變。

至於西方文學,對於宗教(以基督教為主)的書寫就較多。從文學史來看,宗教的書寫大概可以分成五個階段。遵循、修正、徘徊、荒廢和重生。

我們看過一些電影,描寫基督教徒受到迫害,他們不怕權勢,英勇護法,堅持信仰,用身體和生命殉教,也不會退讓。蕭伯納(一八五六—一九五○)的《聖女貞德》(一九二三)可說屬於這一類型。貞德獲得神的啟示,打敗英軍,卻被法軍出賣,受到火刑而死。蕭伯納的文章,潑辣尖利,諧謔機智,為文肯定貞德,看來有點意外。

但丁(一二六五—一三二一)的《神曲》(一三○七—一三二一)描寫人的各種罪,如何進入地獄,人的靈魂如何在煉獄滌淨,而後進入天堂。這也屬於認同宗教的作品。

到了十六世紀宗教改革以後,人對於宗教也漸漸有不同的見解。一方面是對於教義,另一方面是對教會以及教職人員。在文學方面,像霍桑(一八○四—一八六四)的《紅字》(一八五○),以及法朗士(一八四四—一九二四)的《泰綺思》(一八九○),都對神職人員有所譴責。

紀德(一八六九—一九五一)的《田園交響曲》(一九一九)寫一牧師,撿到一個幾乎是白癡的女盲童,教育她,把她的眼睛醫好。在這過程中,他愛她,兒子也愛她。她也愛牧師,更愛他兒子。她的眼睛醫好之後,在兩難之際,她走入小河中自殺。這是一個悲劇,和教律有關。牧師氣他兒子,無法用心臟汲取思想的營養。他在書中提到,在福音書中找不到誡命、威嚇和禁制,都是聖保羅說出來的,不是耶穌的言詞。紀德是屬第二階段。他是虔誠的信徒,但是對某些教義是有所質疑。

瑞典作家拉格維斯德(一八九一—一九七四)有一本小說叫《巴拉巴》(一九五○)。耶穌代替盜賊巴拉巴被釘上十字架。巴拉巴受耶穌感化,而相信神。但是,他因出身,又無法相信。他陷入信與不信之間的苦悶。在羅馬大火時,他以縱火罪名被捕,和一些基督徒一起被釘上十字架。他在充滿矛盾中結束一生。其實,拉格維斯德本人正是一位「沒有信仰的信者」的代表,應屬於第三階段。

義大利作家莫拉維亞(一九○七—一九九○)二十二歲的作品《冷漠的人們》(一九二九),寫的是無神、無信仰的荒廢世界。一個沒落的布爾喬亞家庭的母親和子女,一起沉浸在糜爛的生活裡。在那裡,一切的傳統價值全被否定。他們關心的只有情愛和享受。這可能是第一次大戰後的社會,也是義大利走入法西斯的處境。一切都已荒廢,重建都還未開始。一九五二年,他的全部著作被教廷列為禁書。

自從達爾文、馬克斯、尼采、佛洛依德等人認定上帝不在的看法之後,加上科技的發達,人也更能重視理性以後,一般而言,人對於宗教似乎漸漸疏遠。到了第二次大戰以後,存在主義的思想和文學出現以後,就掀起一股重視「人」的思潮。

卡繆(一九一三—一九六○)小說《異鄉人》(一九四○)的主角莫爾索,在表面上不相信既有價值,因為它們都用傳統的秩序包裝著。他和莫拉維亞的人物有點相似。但是,有一最大的不同,就是他自己非常誠實,甚至面對死亡。在表面上,他已沒有宗教。但是,他有信仰,信仰自己這個人。他從從容容面對著死,和耶穌上十字架時的心境,是應該有類似的吧。

宗教要先有神,而後要有一些教義,要有一些命令和禁令。但是,這些拘束力都愈來愈薄弱。人口是愈來愈多,人卻愈來愈孤獨。人已漸漸失去依憑,卻不是每一個人都能在自己裡面,找到足夠的力量。卡繆是一個開端,但是並未開花結實。這可能是一條路,也很可能是一條非常坎坷的路。新的嘗試實在不容易出現。

李喬做了一次嘗試。將《白蛇新傳》和上述的五個階段做一比對,也許可以看出李喬走了多遠的路。

李喬是有宗教的。但是,他不屬第一階段。因為他面對傳統,有他自己的見解。他也寫了不少修行的道理。

他比較接近第二階段。他接受宗教,也批判宗教的一些內涵。他期待能有一些改善。他批判只有法沒有情的教義。紀德說,耶穌沒有命令和禁令,是聖保羅加進去的。繼承者依照自己的想法,加入最嚴酷的律戒。這一點正是李喬所不爽的。李喬要找出根源,從根源重新出發,這是李喬的宗教觀。

從《白蛇新傳》,我們不容易看到第三和第四階段的跡象。法海和白素貞都是堅信的。法海堅守律戒,白素貞卻有她的方式,她重視情、愛和慈悲。她是用心臟去悟道的,正如紀德所指摘。其實,她是用自己的方式去修道的。這一點,比較接近卡繆,也就是第五階段。不過,卡繆是從生活中去面對,白素貞卻是潛讀佛經的成果,這是差異。

李喬從佛道出發,紮紮實實的寫了一本《白蛇新傳》,並表達了許多見解。這些見解有肯定,也有批判。不過,肯定多於批判。我們由此也可以看到李喬的宗教心。因為,不管是肯定或批判,多是站在維護佛教的立場。他把白素貞寫成了菩薩。李喬以自己的修為界定了菩薩,並創造了菩薩。這是他對佛教的最大理解和肯定。他走過一段里程之後,走出了佛教,走進另外一個世界。

我們都知道,李喬現在是基督徒。他受洗,上教堂,吃飯時也規規矩矩唱「阿門」。但是,目前他寫基督教的作品還很少,幾乎只有〈耶穌的眼淚〉(一九九九)一短篇。這是憂時的作品。

李喬最近籌組「反迷信協會」,積極領導反迷信運動。人本來就有接近「神聖」二字的衝動,追求心靈的提升和平靜。也就是宗教心。這是宗教的開始,也是宗教的終極。但是,因為一般人沒有能力自我完成,要靠他力指引。所以,要有一些教條,要命令和禁令,要有一些儀式和規範。因此,也有人誤認為這是宗教本身。像迎佛牙,拜媽祖,已到了誤解宗教本質的程度。李喬為此而起。李喬對宗教的看法,一定有新的發展。

李喬是一位傑出的文學家,我們非常期待他有新的領悟和見解,並用文學的方式表達出來。

(中華民國90年6月刊登於自由時報)
arrow
arrow
    全站熱搜

    swallowsky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(3) 人氣(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