西元二○○九年四月,春夏交替之際,氣候卻反常,高溫飆破攝氏三十五度。凌晨三點,我卻無法入眠,獨自一人愣坐在床邊。
老家位於台北縣郊區,長形的舊式二層透天厝,一樓是五十年歷史的傳統雜貨店,爸媽的人生都在這裡,二樓約四十坪,三房兩廳,最前方佈置成客廳,水泥牆上裝有一台三噸的冷氣機,以往悶熱的夜晚全仰賴它來吹涼整層樓。
雖然已隔著幾道木板牆,冷氣運轉的馬達聲卻一直在刺激腦神經,除此之外,整個環境分分秒秒都有噪音聲波來回穿梭,白天接續夜晚。雙耳的靈敏度似乎鈍化了,但它卻沒有真正妥協,如果它真的宣布投降並且放棄抗議的權利,我早就躺在床上鼾聲大作。
我在台灣土生土長,三十二個年頭。之前,這台冷氣從來不曾影響我的睡眠品質,直到最近才發現冷氣的噪音威力,如此驚人,竟能嚴重干擾作息,而且這威力已發作一星期。
深刻領悟噪音的如影隨形,是從機場開始。七天前,我拖著簡單的行李箱,搭乘友人的車,離開農村小集。距離小集愈遠,噪音就愈大,從山東機場到香港,再從香港轉機回台灣,超級聲波一路跟隨著我。下了飛機,弟弟開車接我返家,往後的每一天,一直覺得自己是被過量的噪音所籠罩,即使白天特意躲進公園,仍然能接收從四面八方襲來的環境聲浪,像影子般緊緊追隨。此刻才明白,當初旅居山東小集的六個月,享受著純粹的寧靜,原來寂靜無聲是稀有珍貴的禮物啊!
我對聲音有了全新的體悟,完全是拜旅行之賜。
回想去年秋天,對服務九年的報社遞出辭呈,雖然直屬主管沈榮皓批註「留職停薪」四個字暫時慰留,不過我還是飛走了,離開台灣,躲在大陸山東省的農村部落,地名叫做小集。那裡人少地大,蓋在山坡上的黃土平房只有幾排,每間屋子打開窗,就能遠眺玉米田或稻田,視野一望無際,入夜之後,一切變得靜悄悄,晚上敲鍵盤的聲音如同打擊樂般響亮,而我就暫住在那兒,一躲就是六個月。
旅居小農村的日子,傍晚夕照時,總以朝聖的心情迎接夜晚的來臨,唯有真正的無聲,才能使聽覺甦醒,聽到自己的心,為了生存而跳動著,宛如我的身、我的心貼進了宇宙的寂靜中心,此時若出現任何一個聲響,這聲音就可能變成觸媒,引發我對深層生命及生活依歸的種種反思,聆聽自己的心跳也成為享受,特別是聽聞自己的呼吸聲、心跳聲時,也直接提醒自己,我還是活著的。
尤其是幾次訪客夜歸的路途,跟友人走在農村邊郊的水泥磚塊上,彷彿全世界都在沉睡中,只有街燈跟我們幾人是清醒著,踏在地表的每個腳步聲,清脆響亮,同時能在寂靜空間激起更大能量的步伐回響,恰似一個人的影子會堅定地跟隨主人,聲音也是如此。人們應該明白,有光才會有影子,經歷過那段寧靜的農村生活,我終於了解,原來每個聲音也都有一個影子,只是多數人聽不到罷了。
我逐漸適應了寂靜的環境,也慢慢遺忘了都市化所附加的聲浪:車聲、人聲、居家電器用品使用時的聲波、環境中各種馬達運轉的聲響……,這些聲浪匯集而成的驚人噪音,因身體遠離了都市而被聽力所遺忘。
這些聲波,之前習以為常,畢竟我是在聲波中長大的,所以耳朵自然而然也被環境所同化。當人被環境同化後,唯有改變環境,才能使人的感官再次甦醒。
關於聽力的覺醒很奧妙,視覺也是如此。一個人安靜過著日出而起、日落而歸的日子,長達六個月,生活隨陽光的起落而移動著,白天跟夜晚的顏色是對比的,我見到絕對的白天與黑夜,黑與白之間沒有穿插任何一種調色。
回到都市,嚴重失眠,從房間悄悄走出,經過長廊來到大廳。聽到弟弟的鼾睡聲,雖不敵環境噪音的威力,這兩股不對稱的力道卻同時在耳際穿梭起落。望出窗外,發現凌晨三點的夜色,並非純然的黑,很可能是路口轉角那盞黃色街燈,讓這夜一直無法真正入眠,如此的夜晚像是調色盤上混雜的色團,黑顏料被暈染上一層昏黃的色彩。
打開客廳一盞小燈,落地窗的深色玻璃,映照出我的臉,這張臉,現在看起來,既熟悉卻又陌生。直到這樣的黑夜像洩了氣的熱氣球飛走,天就在那瞬間突然亮了起來,整夜沒睡的我,因身體疲累而癱倒在床,處於腦昏沉、耳吵雜的狀態下,僅僅小眠了幾小時。
中午醒來,梳洗過後,匆匆跑下樓,用眼角餘光瞥見坐在櫃檯的老爸,上一秒,他還偽裝看報,這一秒卻正窺視著女兒。我主動開口向他報告外出,只聽他發出「嗯」的聲響,就匆忙撇過頭,繼續看報。我爸關心女兒的方式很特別,保持距離也是一種愛。他管教兒女的原則,就是全然放手讓下一代自做主張,而從小到大,我的任務就是做自己。
依約來到台北市敦化北路一百五十五巷的咖啡館,翻開服務生送來的MENU,一時之間,我竟然點不下去。盤算一杯價目表上最便宜的黑咖啡,已超出我在大陸農村好幾天的花費。唉呀,這也算是旅行歸返的後遺症吧,此時看台灣的物價,似乎什麼都貴。面對這張MENU,心中浮現了警覺。不過以前的我,為何不會對價目表如此傷神?昔日視為稀鬆平常的小花費,現在為何變成大支出呢?這也是改變環境的價值錯亂吧!既然約了人,只好硬著頭皮要了一壺不加糖的花茶。
「妳的名片印好了。」劉宛譽點了一杯皇家咖啡,並將桌上的兩盒名片推向我,「後天有場演唱會,給妳跑,順便熟悉一下環境,就當作是新的起點。」
打開名片盒,拿起一張名片。上面印著「影劇線 資深記者 程瑞霖」,讀了這行字,很心虛,無奈地自我嘲笑:「我應該算是跑娛樂新聞的菜鳥記者吧!」
「別這麼說,學妹!這場演唱會是今年入夏台灣流行音樂的盛事。妳不要小看Jessie,現在這位二十八歲的小女生,可是台灣之光啊!小巨蛋一萬二千個座位,其中有五千張票是海外歌友會包下來的。以她的實力,可以連唱個四場五場,卻堅持只唱這一場。場外的黃牛票已經飆破二萬,明天特區會有幾位從好萊塢飛來的貴賓,說是要欣賞她的表演,恐怕也是想藉機視察她的舞台實力,總而言之,結果應該是皆大歡喜,大家的口袋都塞得飽滿。哈!這場演唱會大大促進了台灣上半年的經濟消費力。」劉宛譽喝了一口黑咖啡,接續聊著:「昨天我已經跟她的經紀人打過招呼,演唱會當天會安排一位公關帶妳走一下環境。其實對妳來說,跑這種新聞哪算新聞,放輕鬆啦,就當作是看秀。或許妳不知道,其實妳的人事異動案,上個月就下來了,就連大老闆也同意,不然他大可不簽字。」
「宛譽姊,怎麼報社好像是在做慈善事業?」我低頭喃喃自語,雖然沉默了許久,仍主動補了一句:「謝謝妳。」
「程程,妳就是心不狠、手不辣,要不然,現在會坐在我面前嗎?」劉宛譽笑了,
「就當它是一份工作吧,只是一份工作而已,別想太多。對了,妳跟政治圈那些人,現在還有連絡嗎?」
「自從丟大臉的事情發生以後,就不想再談政治,很想跟那個圈子斷了所有關係。」我的回覆很平靜。
「想開一點,人生很難說的,也許讓妳跌倒的地方,就是促使妳再爬起來的起點。」劉宛譽留下一只裝有演唱會資料的牛皮紙袋,便匆匆離開咖啡館。
劉宛譽是我在政治大學的直屬學姊,她大四那年,我是新生。在學校談起她,赫赫有名,傳播學院的風雲人物,外型清秀、氣質出眾,連續三年擔任班代,口才好、成績佳,更活躍於政治社及辯論社。九年前我們一起考進報社,她被分派到副刊組,從文化線開始經營;我主跑政治新聞,混了九年的政治圈,卻一切歸零。劉宛譽的頭銜是副刊組的主任,管轄的版面包括娛樂藝文、醫藥保健及消費民生,如果沒有她的收留,現在我恐怕是無業遊民。
拿起牛皮紙袋,抽出一份預發給媒體的新聞資料,一行斗大的粗體字「Jessie齊文翎演唱會爆滿大慶功 宣布今年七月前進好萊塢」。
- Oct 20 Tue 2009 20:30
《失蹤的大明星》小說試讀001第一章 演唱會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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