生平第一個學校夜宿,竟是失眠難耐的漫漫長夜。專程運送來此的熟悉枕頭及被子,並沒有為我帶來安穩的睡眠,雖然躺在熟悉的上舖床位,整晚一直盯著昏暗的天花板發呆,耳際不時可以聽到室友們的陌生酣睡聲起此彼落。

時間似乎走得特別緩慢,不知道是誰的鬧鐘在寂靜夜裡敲擊出令人震耳欲聾的聲響,滴答滴答滴答……十分規律地持續向前走。秒針的移動聲,使人的思緒變得異常清晰,導致我更加無法入睡。

接近清晨,在昏沉之中似乎迷糊睡了兩小時,幸好有柯珉麗的及時催促,我才沒錯過開學的第一堂課。手中拿著三明治衝進教室,眼見陌生的新同學們齊聚一堂,環境卻不是鴉雀無聲,反而鬧哄哄地像是坊間市集。我隨柯珉麗的腳步,走到教室中排的空位。

位置尚未坐熱,柯珉麗就跟身旁幾位同學熱情地寒暄起來,想必她們暑假就曾聚過,而且絕非一回,這些對話進入我的耳裡,還能聽出夾雜著幾分幽默的笑鬧,多虧柯珉麗的引介,我才有機會跟她們簡短介紹自己,開口依舊是那句老話「妳好,我是宜靜」。

等待老師進教室的空檔,咬幾口三明治充飢,這頓早餐不僅囫圇吞棗,根本就欠缺食慾。我們班導正巧是這堂「文學概論」的授課教授,年紀四十出頭的趙教授,擁有中文系博士學位,允文允武,光是聆聽老師的五分鐘自我介紹,就能被感染濃濃的文學素養及辯才無礙,我卻開始為了接下來的自我介紹而緊張不安。

自己根本就沒聽進去任何一句來自前面同學的簡介,腦中一直重覆背誦著「大家好,我是來自台北縣林口高中的林宜靜,中文系一直是我求學的目標,今年能考上政大中文系算是實現了求學夢想,希望未來的四年能好好充實自我,並且在老師的指導下,跟各位同學一起快樂學習……」,直到前面同學的身影坐下,終於輪到了我,趕緊從座位上站立起來。

我的確說了「老師、各位同學,大家好,我是來自台北縣林口高中的林宜靜」,但是後面的話,到底接的是甚麼,卻毫無頭緒,腦袋一片空白。自我介紹的過程,我不敢看同學,也不敢看台上的趙老師,感覺已經交代完畢,就迅速坐下,然後聽見後方同學的聲音響了起來,才大大地鬆了口氣。

全班同學發言完畢,接下來是幹部選舉,班代由自稱是藝文青年的張青風擔任,柯珉麗則當選副班代。剛才公開投票,連我也舉高右手支持張青風,因為他的自我介紹實在太特殊了,妙語如珠,彷彿藝文生命就等於是他的生命,他還振臂高呼,自己是為了唸中文而誕生的,馬上引發教室一陣狂笑。

我也笑了,笑到連眼淚都快要被逼出來了。但是內心卻浮現一個無奈的想法,為何這股強烈的中文求知慾,從來不曾出現在我的生命裡?

兩小時後,我們幾乎是原班人馬趕到另一個地點續上另一堂必選課。如果不是有柯珉麗可以緊緊跟隨,我恐怕會手足無措,慶幸自己跟她安排在同一間寢室,為開學的緊張情緒捎來幾分安全感。

課堂之間的短暫休息,我去洗手間,無意間瞥見鏡子裡的自己,才發現早上咬了幾口三明治,竟有一小小片黃瓜絲夾在上排牙套的鋼圈上。

想像先前自我介紹時的開口模樣,我不禁極端地懊惱起來。發生這事,實在有夠糗,而且是糗大了!陷入沮喪的心境中,我雖速速將它清除,並且用力地漱口好幾回,仍無法改變已發生的惱人事實。腦袋極力想要刪除這檔事,自我投射的影像卻反而更加清晰。

「如果柯珉麗能夠提醒我,那該有多好啊!她就坐在我旁邊,想必她一定看到了我牙套上的這小小段黃瓜絲,如果有人能暗示我一下,該有多棒,這樣的糗事就不會發生在我身上。」在心中重複嘀咕著。

「或許我們昨天才認識,彼此還不熟吧,所以柯珉麗才不好意思跟我說……;或許她也沒注意到,因為大家都只是關心著自己的表現,就像我根本就沒認真傾聽同學們的自我表述……;也許該往好處想想吧,或許同學們壓根就沒注意到我牙套上一小段的小黃瓜絲……。」反覆在心中自我自答,我雖耿耿於懷,卻也無可奈何。

光是著墨著牙套上這片意外停留的小黃瓜絲,就耽誤了這堂課前十分鐘的思緒,雖然老師站在台上滔滔不絕地授課,我卻沒能專心。好不容易熬到課堂結束,我的肚子也咕嚕咕嚕地喊著卡洛里不足。雖然餓了,我卻感到更累,可能是一夜失眠的緣故啊!

中午跟一夥同學吃光一碗牛肉湯麵,腦筋立刻陷入昏沉的狀態,我已無力再跟同學續攤吃冰閒聊。獨自一人走進下午課的教室,選擇第一排沒被陽光侵襲的座位,才趴倒在桌上,就沉沉入睡。

不知睡了多久,直到耳邊的吵雜聲愈來愈響亮,我才驚醒過來。在瞬間,我的意識完全清醒,不僅發現教室內坐滿同學,一位女老師就站在我前方。

老師特意移動步伐,更靠近我,彎下腰,小聲詢問:「妳是資優生嗎?」

我趕忙站起身,一臉嚴正的神情答覆著:「不是。我是林口高中的應屆畢業生。」

「樣子看來好年輕啊,老師還以為妳是高中新生呢!請問妳的名字是……?」

「我叫林宜靜。」

「宜靜……宜靜,真是個好名字!」老師在我面前悠悠地笑了,「宜動宜靜,真好。請宜靜坐下。」

我默默坐下,對這位老師的文學造詣好生羨慕。

過往的印象,每逢新環境的自我介紹,總是讓我再次經歷心中傷痛的起點。猶記小學入學,我還是那句老話「老師好,我是宜靜。」沒料到老師竟然馬上爆出狂笑,並且當著全班同學的面說:「宜靜,希望妳的大雄能介紹小叮噹給我認識,老師也很愛小叮噹耶!」接下來,一陣哄堂大笑,久久不散,我紅著臉、低頭小小聲地說:「老師,可是我不認識大雄。」小小年紀又極度害羞的我,臉上滾下幾滴淚來,當場把老師嚇壞了。

事後,小學好友阿湯一直安慰我,師範大學剛畢業的年輕老師實在太幽默了,也不過二十郎當,像個大孩子,我可千萬別把這檔事擱在心上。然而,它不僅霸占我的心靈不走,也變成每回面對新環境自我介紹的陰影。

上了大學,我的名字竟然不再跟大雄、小叮噹連在一起,「宜動宜靜」四個字完全超乎自己的想像。一模一樣的兩個字,回應的說法卻是南轅北轍,這是我頭一回親身體會了文字的奧妙與美好,還是從自己的名字開始的啊!此刻我也記住眼前這位配戴黑框近視眼鏡的女老師,吳思穎。思穎二字,思路新穎,我喜歡。

<待續>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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