
我養的鬆獅犬。牠的品種純正,可從黑紫色且超薄的舌頭作辨識。
當時從花蓮出差才回到家,相機內的膠捲還剩下兩三張,隨手拍了胖胖。初初帶牠回家,我跟家人商量之後,暫時把牠養在隔壁四十幾坪大的空閒倉庫裡。牠是沉默的狗,不喜歡神經質似地咆哮,我喜歡牠這個特質。不知道那些夜晚牠會不會寂寞,看牠有時悠閒地在水泥地上踱步,或者安然趴在地上睡覺,遠看像極了一頭正在休息的公獅子。
只有一晚,牠竟然在半夜三四點狂吠起來,我打開窗戶、睡眼惺忪喊著:「別叫!別叫!胖胖,天亮我會帶你去散步。」天亮後,我媽媽第一個發現那晚我家遭小偷,家人的皮包全被丟棄在一樓,散亂成一堆,幸好損失的金額不多。從此,牠的地位就提升了,全家人都喜歡牠,原來牠不是病狗,聰敏機警、超越人類。
等不及看牠全身的毛長齊,牠就離開了,所以我還特別留下一張鬆獅犬的檔案照作為紀念。巧的是,牠死後的半年吧,我曾一回在夢裡見過胖胖。一個人身、獸首的人物在我夢中慢慢走近,從遠到近,我看清楚了是胖胖的臉,後來夢就消失了。
綁辮子時代,我還曾經寫下這段文章來紀念胖胖。
今天清早六點,我在社區巷弄裡「溜狗」。說實話,「我溜狗」是禮貌的說法,「狗溜我」反倒貼切多了。
這隻狗如果不願前進,當街就趴下,從頭到尾巴緊貼在地面,體型瘦弱的我就算使盡身上所有的氣力,也拖不動十一公斤的大狗。看在鄰居老人的眼裡,我跟狗連在一起是件不可思議的事,而我面對驚訝的眼光也只能笑得尷尬,嘴裡喃喃自語著:「才剛剛養狗。是朋友的狗。」
我單身,素食,以爬格子敲鍵盤維生,與家人同住,從來沒有飼養寵物的經驗,就在五天前,搖身一變成為這隻鬆獅犬的主人。我喊牠「胖胖」。
牽著大狗使我很不安,這幾天相處下來,好不容易擺脫「會被狗咬」的疑慮,不過每天早晚帶牠散步運動、解大小便的過程,情緒難免忐忑不安。尤其新加入社區的狗,必須面臨狗地盤的叫囂與重劃,況且牽著一隻病厭厭的狗,處於高危險狀態。
我首先擔心的,是這隻狗不受使喚,再來,害怕社區裡大狗小狗加上疏洪道內外被放生的流浪犬,狗群若是衝著胖胖狂吠而上,我恐怕將身陷犬海,處境難以想像。
怕狗的人必須養狗,一定會牽扯一段曲折離奇的因緣。已離職的同事阿紅來電相約,我便提議當晚到她士林租屋處聊聊,說是解解心事,談談未來規劃,其實是想逃離這段日子固定的生活模式,換一晚環境,看能不能鬆綁自己。
平常晚上十點,若沒有工作採訪需要,一定在家。平常回家的路,只經台北火車站而不入。那晚,我隨著阿紅走過火車站大廳,準備到後站搭公車,巧遇一隻流浪狗。
無法估算牠在街頭遊蕩的日子有多長,身上長毛不僅髒黑,站在二公尺外就能聞到一股病臭味,只見牠無力地緩慢踱步,步伐不穩,搖擺得厲害,沿途還留下一排明顯的血漬。
許多人和我們同樣停下腳步,有識狗的人,望望牠紫紅色的薄舌說:「是純種的,鬆獅犬,就是獅子狗,這是一隻名種狗。」
當場也有人呼應著:「是不是要生小狗?後腿正在滴血!」
驚呼聲此起彼落,有人遞上食物,牠只動舌舔幾下,卻無法吞嚥。路人停停走走,留在原地只有我倆。
阿紅花一些時間幫牠解除對生人的防衛,之後,才伸手摸牠的頭、下顎,繞過身體按幾下腹部,摸到生殖器官,推翻先前圍觀民眾的猜測,她回頭向我解釋:「是公狗啦,恐怕是受了傷,才會流血。」
阿紅的舉動,真令我嘆為觀止,但是我心中只是盤算著如何儘早離開現場,因為我對狗向來興趣缺缺。
阿紅曾參加中醫特考,略懂些看診病狀,雖說人與狗不相同,但還不至於太離譜,恐怕牠的病情不樂觀,她執意要將這隻受傷的狗立即送醫。
幸得幾位路人的協助,領牠下階梯,蹣跚來到公車站。前後招攬幾輛計程車,沒有一位司機願意讓正在滴血的病狗上車。
我總是和狗維持相當距離,好聲安慰著臉色凝重的好友:「沒關係,一定會等到愛狗的計程車司機。」很不幸,愛狗的計程車沒有即時出現,隨著一輛接一輛車無情地離去,希望似乎越來越薄…
已近午夜,狗已經失去了最後支撐的體力,趴在地上好久好久,鮮少晃動,連張嘴喘喘氣都開不了口。真擔心牠能撐多久?
這時候,前方一排聚光燈引人注意,十幾輛機車陸續停靠,看來像是大專學生夜遊前的集會。阿紅靈機一動,囑咐我好好看著狗,快步奔跑過去。一會功夫,一輛輕型機車載著阿紅駛近,看著阿紅興奮的神情,我也露出微笑幫她打打氣,大家合力將狗推上機車,立刻發動引擎前往獸醫院。
我獨自一人移步到亮燈的台階坐下,等待阿紅捎回好消息。
坐在台北市中心的交通要衝,白天車水馬龍的景象已隨著太陽西下一起沉落,午夜的後車站格外寧靜,幾位夜歸人的腳步清晰響亮。抬頭望著夜空,看不見一顆星星閃爍,只有一片黑,黑是記憶的引渡者。遠方傳來熟悉的機車引擎聲,才把我的心拉回來。
這群學生的夜遊計劃,拖延了一小時,不過大家已盡了全力,揮別時,臉上都帶著笑意祝福彼此。
「沒想到今天回家的路有這麼長。」累壞了的阿紅,已經四肢攤平躺在床上,我側臥在地舖,窩著薄被,聽她娓娓道來送狗就醫的過程。
「連跑了火車站附近兩家獸醫院都不願意收,最後轉到延平北路這家獸醫院,他們正在打掃清潔,準備關門。我想,他們原本也不想收留一隻病狗,可是禁不起我們一再懇求、拜託,加上這位獸醫師以前也曾參與流浪動物的活動,所以才勉強答應。不過有一個附帶條件。」
「什麼條件?」
「如果救活了,狗康復以後,我們要免費提供配種計劃。」
「免費配種?什麼計劃?」
「獸醫師有一個朋友,也養了一隻純種的鬆獅犬,是母狗。依照他的判斷,我們救的這隻流浪狗,大概三歲,對狗來說,正是青壯年,也是難得一見的純種狗,非常適合跟那隻母狗配種繁殖。」阿紅解釋,「不過配種生小狗是以後的事,首先我們必須負擔所有醫療費用,把牠救活。」
「狗到底得了什麼大病?醫生怎麼說?」看著阿紅的臉色,我猜想這答案恐怕凶多吉少。
「牠的情形很差,竟然發燒到四十一度,全身的毛當場就全部被剃光了。至於得什麼病,還要進一步檢查。救活的機率,只有一半。恐怕不到一半」阿紅說:「腹部被毆打成傷,難怪會滴血,應該是被人虐待好長一段時間。獸醫說,好像也罹患了心絲蟲病。啊,反正很棘手。很難活下來。」
「喔?…」由於對狗完全外行,我支支吾吾,真不知該搭哪句話。
「生重病的狗要特別照顧,如果送到流浪狗之家,怕會照顧不來…唉,如果救活了,牠也沒有地方可以去,我住在四樓公寓裡,只租一間房間,實在不方便養一隻大狗。」
聽阿紅說到最後,口吻竟然銜帶幾許感傷,我立刻搶下話來安撫她:「我家可以養狗,有一樓,在大馬路旁邊,附近又有社區公園,很方便養狗。」
「你真的想養牠嗎?一隻病狗?」
「如果救活,我來照顧。」敢講這句話,完全衝著剛才阿紅親口說,狗活下來的機率不到一半。
「你養過狗嗎?」
阿紅認真地詢問我,我沒有回答,只管對她笑。
為狗洗澡、餵狗吃藥、採購狗食,這些日子以來,狗佔據了我有形的生活。週遭的人也能明顯看出我為胖胖分割了以往正常的作息。不過肉眼看不出來的,是藏在心中的情緒起伏、精神震盪。也只有在和胖胖獨處時,才會喃喃自語,向只會回答「忘、忘、忘」的牠,訴一訴心底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