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章 召喚勇氣

站在這排不規則的媒體人牆中,一位同業告訴我,新聞主角藍正毅已向公司告假一星期,有線電視台的現場連線,只是虛晃一招,守在這裡其實也追不到任何線索。我假裝忙碌,匆匆離開,繞到電子公司的後門,依照藍正毅部落格名片上的介紹,直接撥電話到研發部,以緊急事件為由,跟自稱是藍正毅的主管溝通了好久,十分鐘後才如願走進側門。

搭電梯來到三樓,被引導進入一間辦公室,這是第三次看見藍正毅。由於他的歌聲使我落淚,此刻面對他,心情特別複雜,即使看不到自己的臉,也能想像神情浮現些許不自在,約一分鐘,才慢慢恢復平時的冷靜。

他的確向公司申請特別休假七天,假單從今天開始生效,正埋頭整理業務交接的文件,也利用空檔跟我閒聊。

「收到妳的信,謝謝鼓勵,不知道該如何答謝。」說完話的藍正毅,臉色真靦腆。

「應該的,你不用客氣。也許現在該換我說謝謝,免費聽到你的好歌聲。謝謝你。」見到一張男人害羞的臉,不敢抬頭看人,這側臉讓我感到有趣極了。雖然自己面無表情,聲音嚴肅,內心卻暗自竊喜。

「當然是我該鄭重道謝,警局那天,謝謝妳對我的信任。小姊姊妳……」他停頓了片刻,「我可以叫妳小姊姊嗎?」

「大你幾歲,被喊姊姊也是應該。想想自己活到這把年紀,聽到被叫『小姊姊』,確實有些怪呢!」我逕自笑了起來:「不過你一定要記住,以後打電話給我,千萬別再叫我程律師。」

他會心一笑,終於敢正眼看著我說話:「那天在警局打電話妳,是我的錯。妳為我白跑一趟,感到很抱歉。幸好在演唱會妳給我名片,從那天開始,就牢牢記住妳的大哥大。」

「為什麼你要記住我的電話號碼?還這麼有創意,喊我程律師?不過老實說,那天在警局我並沒幫上忙啊!」

「說到那天在警局,我的確有些顧忌,不知道什麼該說,什麼不該說。」

「你肯定是有話要說的,對吧?」我的回話算是含蓄,雖然早看穿了眼前這男人的心思,不過若是把話講白了,好像會破壞初識那份朦朧奇妙的印象。

「嗯,有關打電話給小姊姊……,我覺得,自己好像……可以把內心的話告訴妳,所以才會把妳……『請』到警局。畢竟妳是唯一可以證明我去過齊文翎演唱會的人。」

「你說的也對。」我看著說話吞吞吐吐的男人,心在笑。他在肅穆緊張的警局內竟能編出程律師的荒唐名號,依我為人處事的標準,現在他必須提出一個能使我信服的說法,可是此刻我卻選擇不再追究,主動放他一馬,繼續輕鬆答覆:「你想說,再說吧!」

他抬頭看我,卻沉默不語。

「沒關係,不要勉強自己。」我透視了藍正毅正陷入抉擇的關鍵,主動留給他空間。

「我當然願意告訴小姊姊,只怕妳沒時間聽。」藍正毅的眼神閃過幾分悸動,語氣裡有些許的興奮之情:「我在警局見到妳……,妳沒變,而我……,我突然又決定,警察問我什麼,就答什麼,如果警察沒問,也就不想多說。」

說完話,他在抽屜找出郵局帳簿,走向我,特別翻到某一頁,主動解釋:「我的帳號有人匯進一千萬,是格友birdflyaway,不是齊文翎,我的身分怎麼可能有機會認識大明星?去年birdflyaway就建議我要灌唱片,令人覺得不可思議,以為是玩笑話,她還寄來一袋資料,要我認真思考灌唱片這件事。演唱會的貴賓券也是birdflyaway送的。收到這些歌譜,實在很惶恐,沒想到,最後連一千萬的夢想基金都匯進來了。說句實話,即使警方沒找上門,我也不敢動用一塊錢。」

隨後,藍正毅還將一份資料遞過來,我快速翻閱一遍,總計有十首歌曲的譜,每一首都只有譜,沒有詞。最後一頁是電腦打字稿,希望他完成一張雙光碟的唱片。其中一片是老歌新唱,請藍正毅自選十首,不過特別指定要收錄「意難忘」;另一片則是這十首新曲,建議藍正毅嘗試填詞創作。我翻看信封袋上的郵戳,是去年十月。

「我就當它是新嘗試、新挑戰,經常跑去問小姪女的鋼琴老師,請她教我看豆芽菜。剛開始,我學哼旋律,也把歌的旋律錄下來,現在每一首歌,幾乎都背起來了。這半年來,除了工作,都在學看譜,也試著填了幾首歌詞。另外,我的大學同學阿契,也幫忙寫詞。小姊姊,請妳看看。」藍正毅把十首歌譜額外影印一份,有幾首曲,果真已填上了詞。光看手稿,就可明白歌詞被修修改改的次數很頻繁。

「你在小巨蛋的男廁,就是在翻這疊歌譜。對吧?」

「是。除了上班跟睡覺,就是跟這疊紙為伍,演唱會也帶著歌譜進場,開唱前,腦袋好像出現靈感,想要找一個安靜的地方,所以就進了廁所,翻翻看看,以為能記下適當的詞,可惜又沒抓到精確的文字。」

「你選擇一個安靜的地方,竟是男廁,而我那天是為了躲人才衝進男廁。」我又笑了:「那天是你給我面子,你該大聲質問我,為何跑到男廁來嚇人啊!」

「那天在男廁看到妳,我是真的被嚇到了,因為birdflyaway曾在部落格寫說,我們也許會在很特別的場合見面。見妳的第一眼,還以為就是birdflyaway呢,正等著妳開口,沒想到……,沒想到小姊姊是記者。」說完話,他伸出大大的右手遮住額頭,意圖遮掩羞赧的神色。

「我們回歸主題,你的夢想計畫,現在進展到哪裡了?」我問。

「我完全不懂音樂,就算有一千萬,恐怕也生不出兩張光碟,阿契跟趙輝一直鼓勵我,把它當作夢想來實踐,能做到哪裡,就衝到哪裡吧。可惜,警方居然懷疑birdflyaway就是齊文翎,現在更慘了,媒體還先給我定了罪,說我是綁架齊文翎的主謀,收了贖金一千萬。之前,以為這一千萬是從天上掉下來的禮物,現在它變成從天上掉下來的大災難!」

他搖頭,一臉無辜,關於他的苦衷,我完全能夠理解。我又問:「事後birdflyaway沒再跟你聯絡嗎?」

「我們只是在部落格互動的朋友,從沒見過面。去年她問我住處,我留了上班的地址及電話,後來就收到這份資料,但是信封上卻沒有寄件人的通訊地址。警方也問過這問題,我真的不知道該如何跟她聯繫。」

「對了,你剛剛提到,警察問你,你就說,警察不問,你就不說。難道有什麼話,說不出口嗎?肯定是有難言之隱,我沒猜錯吧?」現在是以關心的口吻在詢問,少了探究真相的理性成分。這位原先常保持沉默的男子,願意在我面前敞開心房,自己跟他互動時,自然也加入朋友立場的關懷。

「在警察找上我之前,就覺得自己好像被人盯上,而且被盯很久了,從去年冬天到現在。我如果告訴警方,警方或許不會採信,畢竟自己是平凡人,會有什麼價值能讓人來盯我呢?」

「一切事出有因,跟你的身分無關。」我說:「你不要有太多顧忌,我相信你。」

藍正毅又沉默了許久,更多激動浮現在眼眶之中。當他再度開口時,話語中難掩內心激揚的情緒:「小姊姊在演唱會見過我,這也是我打電話給妳的原因。我是普通人,生活和工作很單純,這陣子的境遇卻很離奇,平白無故有人送我一千萬,現在莫名其妙變成週刊的封面人物。」

當他提到變成週刊封面人物的際遇,意外勾起自己內心的悲痛情愫,我卸下了記者身分,脫口而出:「你為什麼這麼信任我呢?給了部落格的密碼?難道你真的不怕我嗎?畢竟,我們只有一面之緣。你又不認識我,怎知我不會把事情亂掰瞎寫一通呢?」

「小姊姊,妳不會。」他的回答很肯定。

「也許你猜錯。」我短暫抽離了感性情緒,故意嚇嚇他。

「我在男廁見到妳,然後妳……,其實第一眼就覺得妳的世界……,小姊姊的身上……,」他似乎一直在尋找適當的文字,「讓我這樣說吧,妳身上沒有刺。」

「沒有刺?」我不懂他所使用的形容詞。

「這樣解釋吧,猛獸有刺會傷人,但是妳的身上沒有刺。我就實話實說,妳身上有一股極度消沉的氛圍,就好像一隻受傷的猛虎野獸,不會傷人。換個方式說,妳身上就算有刺,那些刺也傷不了人,好像只會傷自己。」

他描述我的語言,字字句句如此精準。或許我曾經是猛虎野獸,現在卻失去向敵人進攻的意志與勇氣。眼前這位小我兩歲的男子,令人刮目相看。沒料到跟他只是在男廁無聲對望了片刻,彷彿已透視了我整個人,突然間,我竟感到面紅,趕緊岔出話題:「你該去實現跟網友約定的夢想,你的聲音很特別。」

「本來還以為,可以實踐一個夢想,現在這一切恐怕真是夢而已,我命中注定出不了唱片。」聽藍正毅喃喃自語的口氣,他跟我似乎是同病相憐,身上背負著極度消沉的氛圍。

「你還好吧?千萬不要讓『它』干擾了你的生活。」我將手中這本週刊舉起,晃動一下,然後順勢把它投入辦公桌前的垃圾桶。

此刻我丟棄了一本以他當封面的週刊,然而內心卻怎麼也拋不掉半年前某本週刊的影子。藍正毅對我的行為感到詫異,注視我好一會兒。兩人眼神接觸時,我盡全力偽裝自己,深怕任何眼神波動會洩漏了內心的秘密。

他難得主動開口,並且面露淺笑,淡淡提起:「兩小時前,主管匆匆忙忙跑進來,拿週刊給我看,直說大事不妙,愈寫愈糟糕,愈寫愈離譜……」

「這位記者小姐,妳還沒進來以前,藍正毅先生就站在陽台大笑了好幾聲呢!」此時他的主管突然走進,打斷了我們的談話,「聽到他對中庭的樹狂笑,我真擔心,怕藍正毅是不是已經被妳們這些媒體給逼瘋了啊!」

主管的一席話,似乎是衝著我來,呆站在原地,盯著藍正毅。這位外貌看似成熟的男子,內心到底藏著多少不為人知的經歷呢?身為當事人,他看過週刊報導竟還能大笑?我的確敬佩他,我真的辦不到。 <待續>


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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